凌晨四点半,杜鹃忽然从床上坐起来,动静吵醒了旁边的丈夫,他嘟囔一句:怎么了?
她没回答,一个人坐在床上,静默无语。丈夫翻了个身,又睡了,顷刻发出匀称的呼吸,带上滞重的鼾声。
杜鹃做了个噩梦,梦里她正在追杀一个女人,那个女人不管她怎么声嘶力竭大砍大杀,都用一副似笑非笑的眼神看着她,明明她的恨意已经弥漫出每一个毛孔,天空暗黑暗黑,那女人转头看看她,不受一点震动。
她从噩梦中惊醒,是被自己的这股杀气给吓到了。房间里暗蒙蒙的,路灯透过印花窗帘,投进来一片昏黄的光。即便灯光如此昏黄,也看得出来房间简陋,靠床的一堵白墙毫无装饰,上面贴了几张凌乱的卡通小贴纸。
杜鹃再也睡不着了,她觉得自己变成了一口巨大的容器,体内发酵着无穷无尽的恨。这种恨让她的身体极其异样扭曲,她反反复复想着这个梦,随后盯着手机,五点半,是一个略显正常的时间。随便找了一身跑步衣服穿上后,杜鹃走出房门,她先上了个洗手间,她知道这点动静一定会吵到婆婆,婆婆习惯早起。果然,从卫生间出来后,婆婆看着她说:起这么早?
杜鹃“嗯”了一声,直接开门出去。
婆婆在后面追问:“这么早去干嘛?”
“我去跑步。”
杜鹃的确是去跑步,产后两年,她依然没有摆脱肥胖,胸,腰,臀,都是沉甸甸的,鼓足了勇气,要做改变,开始每天跑步。以前她很喜欢这个公园,但这一次她一边跑一边恨,恨透这个地方了,周围的一切都让她觉得恶心,连南国黏腻的天气都成了一种错。
事情是一周前发生的,一周前她带着小孩在家,找出了丈夫以前用过的ipad,本来想用来给儿子放儿歌,却发现里面有一个丈夫的qq小号,犹如推开一扇新世界的门,她凝神屏息侧身进去,在里面发现了大段的“亲爱的,睡了没,我想你”。
两岁的儿子在一旁咿咿呀呀开心无邪,杜鹃的心像一下子被挖空了,胸口还淌着血,手指依然一行行翻着消息。
聊天记录有点久远,已经是三年前的事了,也就是说在她怀孕前,她丈夫正在经历一段轰轰烈烈的婚外情。
她想起来,那时候他经常出差,跟所有刚结婚的夫妻一样,他们吵得很厉害,她总是怀疑他不够爱她,他说他只是想好好出差多挣点钱,早日买房。杜鹃无数次地争论,为什么他从不关心她在做什么?有一次两人在电话中歇斯底里吵起来,她让他滚,以后再也别找他。
所以她的直觉是对的,该死的他的确是搞上了别人,连一条消息都要等半小时才回。她想把iPad拎起来,直接砸在丈夫的脑门上。
小孩跑过来,叫:妈妈,妈妈,陪我玩小火车。
婆婆从厨房擦着手走出来,客客气气问她晚饭要吃什么?
杜鹃在几秒钟里,把碎成几片的自己收拾起来,随意拢拢,又是一个正常女人了。她摸摸儿子圆乎乎的脑袋,跟婆婆说了句,“您看着办。”之后拿着ipad走进房间,心慌意乱如坠深渊,试图缕缕清楚,过去,现在,和未来。
她一直天真地以为,自己是为了真爱结的婚。大学毕业后和丈夫异地恋数年,下定决心分手好几次,最终还是嫁了。结婚和分手一样,都是一种了结,对过去纠缠不清的了结,终于她可以完全拥有丈夫,不必犹豫徘徊疑惑,虽然婚姻生活并非她想象的那样。
婚姻是克制是节俭是酝酿,为了买房她从结婚开始就没怎么奢侈过,结婚三年来始终都住在这个两室一厅的出租房里,简陋又廉价,屋子里到处都是小孩玩具,出了主卧的门,就是婆婆的世界,婆婆不是坏人,但几乎所有的饭菜都盛在不锈钢碗碟里,客厅的电视终日播放着动画片和苦情片。她唯一的指望,就是几个月后搬入新家,淘宝购物车里已经装着无数明日家园的梦想。
杜鹃再次打开iPad,这回仔细翻起了聊天记录,一直翻到极其前面的地方,出现了一张照片,一张女人用手撑着自己下巴,微微前倾的自拍照。她再次感到天崩地裂,如果是不认识的女人,或许还没有那么恨,丈夫的出轨对象是他的女同事,肖青。
当她在出租房里苦守寒窑时,他们倒是在外面挺快活的,她在qq上至少发现两次类似要不要一起去吃饭的信息。每次都是出差,一次在上海,一次是泰国,杜鹃想起来,那两次丈夫出差回来,带的礼物尤其丰盛,她那时以为是小别胜新婚,现在脑袋猛地一击,是愧疚,该死的愧疚。
两人的聊天记录在那两次出差后就没有再继续,是断了?还是换了更秘密的联络方式?
两个月前经丈夫介绍,杜鹃进了同一家单位,虽然跟丈夫不在同一部门,但终于可以朝九晚五上班,即便工资不高,她还是很满足。
入职后那个周末,婆婆烧了一大桌的菜,丈夫请了七八个部门同事,那里面就有肖青。她看起来毫无异样,甚至在几个男同事喝多了之后,跟杜鹃一起承担起女主人的工作,拿饮料,端水,从厨房接过婆婆递过来的菜。一盘大虾上来后,肖青主动问她:“要吃吗?给你拿一个吧。”
她有那么一点奇怪,却因为长期做家庭主妇的怯场和不自信,拿了一个。
那时杜鹃还说,等他们搬家了,再请大家好好吃一次。肖青笑眯眯的,在一旁说,那太好了,你们准备买什么样的家具,她认识家具城老板,到时候可以找她打折呢。
回想起这一幕,电光火石之间,杜鹃忽然明白,为什么那天别的同事脸上都有种不清不楚的笑容,所有人都知道,只有她不知道,她就是个大傻逼。
那天丈夫很晚才回家,婆婆带着小孩在隔壁房间睡了,杜鹃坐在房间里,满脑子空白,等待着丈夫回来。看着他脱下西装,衬衫,露出整个上半身,直到盯得他浑身发毛。
“你干嘛?”丈夫心想,大概又是他妈哪里做得不对,躲不过一阵抱怨。
杜鹃把iPad拿出来,并没有砸在丈夫脑门上,开门见山直落主题:“我看了你的qq,你和肖青睡过多少次?”
丈夫本来站着准备去洗澡,这时动作迟滞起来,半晌没出声。
“多少次?”
“我没有。”
“我在家等你电话的时候,你都跟她滚在一张床上是吗?“
男人在这种时候都是打死不认:“都说了没有。”
杜鹃冷静下来,像拿着一把枪围剿猎物:“没有吗,明天我拿着打印好的聊天记录,当面去问肖青好了。”
“别发神经好不好?我发誓现在绝对没有。”
“那就是以前有,以前你们轰轰烈烈搞过,现在装聋作哑在一起工作?你们他妈当我是个大傻逼吗?”
他知道这回糊弄不过去了,走上去抱住杜鹃:“以前都是我的错,但是现在真的什么都没有,我心里只有你和儿子。”
杜鹃一下站起来,把iPad扔在墙上,发出一阵巨响。
门外响起婆婆的声音:“怎么回事啊,什么东西掉了吗?”
婆婆总是关注着一切动静,事无巨细啰啰嗦嗦地问七问八,或许很快她就要拧开门把手冲进来,然后像个不知所措的小女孩一样问他们:“怎么了?”
丈夫回了句:“没什么。”
婆婆房间的门,又关上了。
杜鹃和丈夫在这间10平米的卧室里,相互对峙着。
她再次问他,“他妈的睡了多少次?”在每一句话里,她都不可抑制地带上了脏话。
丈夫转移了话题,男人喜欢解决问题,并不想被当成发泄的靶子:“都跟你说了是以前的事,现在什么也没有,你想怎么样?”
“是不是你所有同事都知道你们搞过?只有我不知道?”
“你可以查所有的聊天记录,还可以查我的手机,你查吧。“丈夫把手机拿出来,交给杜鹃,转身去洗澡了。
杜鹃打开手机,直接点开了肖青的界面,所有聊天记录都跟工作有关,可笑不可笑,这两人睡过,又开始了正儿八经的工作关系,好像密谋抢银行的人,得手后像正常人一样,洋洋得意吹着口哨走开了。
她又划到了肖青的朋友圈,之前听丈夫说过,肖青结婚了,但是没生小孩,她的朋友圈里从来没有男人的身影,只有时不时几张自拍照,那种似笑非笑的表情,妩媚看着镜头。
肖青有着令人羡慕的少女体态,她又喜欢穿领口宽大的衣服,时时都在凸显着她那见过世面的法式风情。除了自拍,肖青朋友圈无处不在显示着自己优渥的生活,胡桃木餐桌上的精美料理,周五的一杯红酒,家里巨大的投影屏幕……她过得比她好多了。
杜鹃脑海里升腾出了她丈夫和肖青互相缠绕的画面,她觉得一阵恶心,怒意在大脑里不停燃烧着,愤怒混合着各种成分的情绪,羞辱,嫉妒,伤害,像源源不断的燃料,让火焰越烧越猛。丈夫洗澡回来时,事态发展得白热化。
杜鹃说:“我想约肖青的丈夫谈谈,他知道他老婆的光荣事迹吗?”
丈夫躺到床上,“都是过去的事了,你何必这样?”
丈夫把她拉过来,开始热烈地吻她,她一遍又一遍推开,直到最后没再拒绝。她知道,婆婆依然在关注着一切动静。
杜鹃从这天之后,如同变了一个人。有时她劝自己,是以前的事,不如就过去,有时妒火炼成炸弹,在体内猛地爆发。有一天她在单位门口的拐角处碰到肖青,对方像往常一样,朝她笑了笑。杜鹃没有笑,她盯着肖青的眼睛,送去了冷冷的眼神。
她想大骂,贱货,跟我老公睡得开心吗?但终究没能做出来。
睡了别人老公的肖青,生活没有半点影响。
杜鹃无法原谅这一点,她开始觉得每天上班看到这个人,就是一种巨大的折磨,想到丈夫和这个女人每天也会见面,更是折磨。
她可以不去上班,再找一份工作,她丈夫怎么办?杜鹃时不时跟丈夫在深夜大吵特吵,丈夫问她:“你到底想我怎么办?”
“我要她走。”
“她怎么走,人家级别跟我一样的。”
“那你走。”
“房贷怎么办?以后小孩上学怎么办?”
“你再找份工作。”
“别闹了,我再跟你发一遍毒誓,我跟她一点关系都没有,如果你不放心,我以后再也不跟她说话好吧?”
婆婆大概知道了什么,变得愈发讨好杜鹃,经常问她,要不要吃什么,要不要带小孩去新开的商场转转。婆婆每次一靠近她,都让她觉得窒息,她原本幻想等搬了新家,小孩上幼儿园,就让婆婆回老家,扔完所有不锈钢盆子,开始痛痛快快过自己的日子。
但每次待在简陋的家里,她都觉得自己跳进了一个原本可以绕过的深坑。
“你不爱我你早说啊,我们可以离,我可以走,我绝不耽误你。”她又跟丈夫吵,丈夫摁住她:“别瞎想了,我爱你,也爱孩子。”
又闹了几次,男人失去了耐心,不再怎么安抚她,好像要让她知道,这件事没什么办法,时间久了,也就忘了。
杜鹃这边急火攻心,每次看到肖青,却更加云淡风轻,朋友圈依然更新得很勤快,周末去山里露营野餐,穿着长裙在海边漫步,在家打开了一瓶日本清酒,说某人做了自己爱吃的牛肉。呵呵,真是一个被爱包裹的幸福小女人。
与此相对应,杜鹃的现实永远围绕着孩子,无暇顾及其他,甚至很难翻出一张看起来还不错的照片,生活惨淡如一张揉皱了的卫生纸。从老家过来帮忙的婆婆,有着那股被传统社会驯化的神情,每天一大早起来为他们一家操劳,闲下来如痴如醉看着电视里的苦情剧,剧情越惨烈婆婆越沉醉,像自己的苦也找到了共鸣,得到了缓释。
女的一辈子,不就这样吗?
杜鹃的痛苦和愤怒不断分泌出来,交织在一起,情绪跌宕起伏,在单位又难以发作出来。每天早上一场长跑,才能把坏情绪从体内冲刷出去一部分。
有一次她碰到丈夫部门的男同事,一个二十来岁,进公司没多久的小青年,她不由自主对着这个并不熟悉的男同事脱口而出:“你知道肖青的光荣历史吗?”
男同事支支吾吾了一会,猛地来了一句:“其实她也挺痛苦的。”说完急匆匆转身走了,留下杜鹃呆在原地,静静品味着这一句话。
其实她也挺痛苦的?所以他知道?所有人都知道?
杜鹃独自悲伤地笑了起来,哈哈哈,是啊,人间就是这么残酷,她杜鹃是庸俗肥胖没有光彩的鱼眼睛,肖青可是美丽哀伤楚楚动人的办公室女神。
女神在暗自神伤呢,因为自己的爱情被人破坏了,心情被玷污了,女神委屈地想着,如果我真的有意,你怎么可能还有机会,到了如今这步田地,你好好地过你的日子不行吗?
杜鹃就这样被安排好了角色,一个无足轻重没有性格没有历史连五官都模糊不清的角色,就像她的婆婆。
不知什么时候开始,她逐渐做起了各种各样的噩梦,梦里拿着一把大刀,追着砍杀那个女人,梦境的颜色总是黑的发暗,献血从女人身上一股股涌出来,让她一阵心悸,从梦中惊醒,大口呼吸后才能缓过来。
随后看着周围简陋的白墙和家具,有种想要毁灭世界的冲动。
距离交房还有三个月,丈夫说,“要不你换个工作,在家带小孩也可以,我让我妈回老家吧。”
杜鹃冷冷盯着他:“怎么了,害怕我妨碍你们吗?”
丈夫翻了个白眼:“你能不能不这样?”
“不能,你跟肖青睡的时候没想到这一天吗?你觉得你老婆能心平气和原谅你?噢,已经是过去的事了,那就算了呗。”
“那你想怎么样?”
“我想让她死。”
“那你去吧。”
丈夫不再搭茬,他烦透这个事情了,老婆变得越来越刻薄,越来越不好对付。
杜鹃当然不会就这么放过他,“在你心里,我是不是没人要的黄脸婆,肖青是你求之不得的女神是不是?”
……
“操*妈,回答啊。”
这一次她不再顾忌另一个房间的婆婆,对着丈夫劈头盖脸乱掌打下去,她发誓,只要丈夫敢还一次手,她绝对要离婚。
上大学的时候,杜鹃看过一部电影,电影里一对情侣拿着电锯和手枪,在摇滚乐的激情节奏中,流利顺畅一个接一个干掉所有挡在他们面前的人。
她知道不能再这样下去了,就像当年吵过无数架选了结婚一样,这些事情需要一个了结,一个痛快的了结。
像一个身手凌厉的女杀手,杜鹃戴着墨镜走进单位。那柔弱的女神正弱柳扶风般在办公室里,跟男同事说笑,或许又在说着她痛苦的心事。
杜鹃走上去,痛快抓住她的头发,猛抽了她俩耳光,“睡了我老公这么多次,打你两巴掌不过分吧。”
一切发生得很迅速,旁人还没来得及开始拦,只瞠目结舌看着,过了一会,肖青开始抽泣,杜鹃满意地走了。
这件事,不能她一个人难过。
她不在乎,做个泼妇也好,蛮横无理也好,她都要了结。
都他妈给我滚。
杜鹃再也没有做过噩梦。
文:毛利