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他把这些年写下的只有收信人姓名而没有收信人地址的信封撕碎,向空中抛撒。纷纷扬扬的碎片,仿佛一只只白色的蝴蝶,又仿佛什么呢?哦,雪。
雪。他十分清楚地记得,小学一年级的时候,她是他的同桌。她扎着两根小辫,闪着两只玻璃球似的眼珠。那一天,在他家的门口,他们滚在雪地上。他往她的脖子里塞雪球,把她的红色围脖都弄坏了。然后他们堆着两座雪人,拿红辣椒当红鼻子。他说:雪人一个是男孩,一个是女孩。她脸红了,或许是冻红了吧。
是的,两座雪人终于在阳光下融解了,这预兆着什么呢?那时,他不知道。但现在,他明白了,她的身影,融化在他的心里。
他凝视着纷纷扬扬的纸片。怎么,脸上有潮湿的感觉?哦,泪。
泪,是的。远离父母的乡村,在一盏孤灯下,披着棉被御寒;村口的槐树下,盼着一骑邮车带来哪个大学的一纸录取通知;大学毕业,他分到有着流水亭榭、小径古柏的机关——什么时候他忘了那些眼泪呢?他记忆犹新,那时,他和奶奶住在那座小城。在省城的父亲成了“牛鬼蛇神”,斗大的“打倒地主婆”的标语也贴到了奶奶的堂屋,而他,便是“地主婆”的“孝子贤孙”了。于是,红领巾被缴了,三好学生被抹了,玩捉迷藏、抛红花游戏他靠一边去了。而她,多懂事啊,简直像个小大人。放学回家的路上,她勇敢地和他走在一起,轻轻地对他说:“我还是每天上学来叫你。”他那时多小啊!在冷漠中,他碰到了一堆火,他流泪了。而她,则用巴掌大的小手帕,踮起脚尖,为他擦着眼泪。
哦,飘逝了的温暖的花手帕呀。
他掏出一方手帕,擦着朦胧的眼睛。纷纷扬扬的纸片,什么时候化作了花花绿绿的糖纸了呢?
是的,飘落的是糖纸。他又想起了小学二年级时,母亲接他回省城去。父母快要下放去农村了,儿子也捎上。那些天,他滋生出一种如缕如丝的对小城的眷恋。什么眷恋?那时,他小。临走,她来送他,从书包里拿出一叠花花绿绿的糖纸。她说:“给。你老要人家的糖纸,今天全给你。”她走时,绯红的脸上,绽着两个又小又浅的酒窝。
他从遐思中醒来。啊,怎么把珍贵的信件撕了?这些年,他像离开了坐标系的轴线,射向生活的无穷大,不就是带着这些童年里最珍贵的感情,而记忆里的生活又鼓舞着现实中的他么?唉,可惜,全都撕碎了。不,我还要写,再写下去,人生就是这么寻找的。
当然他对能否找到她持有怀疑态度。问题不在于能否找到她。如果找到了的她,成了腰圆膀粗、出言俗鄙的妇人,岂不连心中的偶像也不存在,毁灭了最后一丝希望?他明白,需要寻找的,是童年的那种纯真、无瑕、洁净的心地,从而使自己童心不老,保持着真、善、美的情操。
他知道,但丁热恋着贝亚特里奇,诗源不竭,从而写出了传世的《神曲》;歌德因为爱着夏绿蒂,所以使诗神与自己同在。当然,他决非狂妄自大,自比但丁、歌德,不是的。他是带着对一个天真无邪的女孩的回忆,塑造着自己的生活。
望着风中飞舞的纸片,他深深地思索着。